说实话,我并没有一个很明确的决心离开。
就像现在我双手悬在键盘上,却不知从何说起,我的记忆太单薄,我的情感也太单薄,单薄到不足以撑起一张 A4 的版面。
出生在湘北某个只有二十户的村子,有个七八十的奶奶,父亲是出了名的混账————这就是全部了。至于怎么突然长到二十多岁,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或许是绝望来得太早,早到来不及积攒起足够多的记忆来对抗往后余生漫长的荒年。
不需要被看见,不需要被理解。此刻敲下这些字,不过是像睡前必须检查三次门锁般的强迫症。
小学教室漏雨的下午,老师教我们念「时间像一条河,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有时我会端一把凳子坐在河边,想着哪一天母亲会回来。
我没见过小河逆流,也没见过母亲。
记得那年暴雨冲垮了河堤,有条青灰色的大鱼从我家门前的小河沟游过。我追着跑过了浸水的田埂,泥水漫过雨靴,最后它越游越远。
后来有一次,我在梦里看见母亲坐在掉漆的红澡盆里,顺着浑浊的洪水漂向更浑浊的远方。惊醒时,脸都是湿的————但南方的夏夜那么炎热,汗和泪早就分不清。
后来我再也没有梦到过她。好像梦也知道,某些事物在现实中不存在,就算再怎么执拗地回忆,它们也不会凭空出现。
老师是对的,时间是一条长河,但我从未真正站在这条河流的任何一头。我只是漂浮在中间,任由水流推着我向前,既不能回头,也无法靠岸。
很多时候,我试图寻找那些可以让我停下的理由。朋友?不是。梦想?也不是。爱情?也不是。就算是痛苦,都显得过于遥远和稀薄,像是一张过曝的胶片,颜色全都褪去了,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灰白。
人说,医院墙壁般的灰白是痛苦的颜色,是绝望的象征。可我却觉得,它更像是一种不得已的归宿,一种对情绪早已失去反应的标志,近似于精神的死亡。
很久以前我还会想,如果哪一天我真的离开了,会不会有人察觉会不会有人在意之类的无聊问题,现今我甚至已麻木到连对自己的关心都消失殆尽的地步。
人们总是忙着赶路,忙着生活,忙着在自己的世界里挣扎。
一滴水落进河里,泛起一圈涟漪,很快就归于平静。
河水流向大海,所有的情感也流向虚无。
昨天,我在公交上看到一对情侣,男孩倚着另一个男孩的肩,睡得很沉,脸埋在他的发丝里。
那一刻我几乎有点嫉妒,想起自己青春是否也有过这样温柔的片刻。
但我回忆不起来,回应我的只有仿佛是从脑髓中传来的阵阵疼痛。
回忆像泡水发霉的旧相册,翻开后只剩下一层层模糊的褐斑,连轮廓都看不清楚。
我羡慕的,不是他们拥有,而是他们记得。即使伤痕累累,他们的记忆也是饱满的,是有温度的。而我脑子里那点碎片,轻得像枯叶,一碰就碎,风一吹就散了。
我曾以为,写作能让我抓住些什么,可落笔时才发现,文字竟无力到这种地步。
那些沉重的过往落在纸上,只剩下一些单薄的符号,像河面上短暂的涟漪,很快就消失不见。
可恨的是,我会忘记。
我会忘记那些夜里反复回响的名字,忘记某个夏天暴雨后的泥泞田埂,忘记母亲的脸,忘记自己曾经渴望过什么。
我会忘记那些曾经让我痛苦或安心的瞬间,忘记所有未曾说出口的话,忘记每一次试图停下脚步的理由。
我会忘记,直到一切都变得模糊,直到我的记忆完全变成一潭死寂的水。
其实这封————或者说这篇文章,本来就是一封写给自己的,最后的信。只是我把它改了一遍,改成了这样一篇看起来正常的、像是随笔的样子,像是我还打算继续生活的样子。
但你知道的,有些人看起来在生活,其实只是还没有死去而已。
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从高楼的窗玻璃看下去,几盏路灯还亮着,投出一小片黯淡的黄。
这座城市在夜晚空旷又寂静,那些灯光像是遥远的微型岛屿,彼此孤立,又像被海浪冲散般,无声地湮没在黑暗里。
再过几个小时,天就会亮,街道会重新热闹起来,所有人都要继续奔波、继续假装无事发生,而我也会像往常一样收拾好自己,假装一切都还可以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