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院子不大,篱笆圈出了一个小小的天地。
我个子太矮,翻不出去,甚至连头都探不出来,这个用木条和绳子围起的小世界,就是我生活的全部。
可即便如此,我依然喜欢趴在篱笆边,透过缝隙朝外张望:河水悠悠流向远方,树儿在风中轻轻摇晃,大雁排成整齐的队伍掠过天空。
我望着那遥不可及的景象,心里泛起些模糊的憧憬。那时候我不知道世界有多大,篱笆外的风景就是我能看见的全部。
后来我慢慢长高,背起书包上学。清晨出发,黄昏归来。
其实放学并不晚,但我总贪玩,东跑西晃地拖到天快黑才回家。
有时候,奶奶会带我去一趟县城。
一辆破旧的大巴车,吱呀晃荡着驶过乡间的颠簸土路,两张票,十二块,几个小时的路程,我坐在挡风玻璃后面,像个乘风破浪的船长。
到了县城,在热闹的街头转一圈,买些在镇上难得一见的零食,或是看几眼明亮的橱窗,然后原路返回。
那时候的我,以为世界的尽头就是县城————只需一辆公交,就能「环游世界」。
直到有一天,父亲从他说的「外地」回来了,带着大包小包,装满从未见过的零食、会唱歌还会发光的玩具。
原来在几十里路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世界。我拉着父亲的衣角,哭着求他带我一起去「外地」,踏进梦寐以求的大城市,我以为那是尽头。
后来我真的长大了。
我去了他工作的城市,一个小小的三线城镇。高楼比村里的房子高一些,街道比镇上的宽一些。再后来,我去了更大的地方,见了更多的人。
我见过高楼林立的都市,穿着西装的白领匆匆而过,乞丐在大楼的阴影里缩着脖子。
我见得越来越多,看见繁华与贫穷并存,人情温热和冷漠。我见证了有人一夜暴富,而后瞬间坠入赤贫。
我亲历或看见生离死别,权谋纷争,感受爱与恨、嫉妒与自卑。
我读历史,看王朝覆灭;听人民呼喊自由,旗帜划破长空。
我试图理解这个世界,试图从更高的,更多的角度,用思想去丈量万物。
我越走越远,思考得越来越深。
我曾以为,思想是我唯一的自由。
只要我能想象,就没有无法抵达的远方。脚步丈量不了的,眼睛可以看见;眼睛看不见的,语言可以描述;连语言都无法到达的地方,交由想象去开拓。
我以为,那就是自由的极致。
直到我被困在了那里。
思想的边界,并不像我曾想的那样广阔无垠。它是一间无形的牢房,越是探索,就越深陷其中。
我开始怀疑一切不曾怀疑的东西,开始解构一切崇高与神圣,一层一层,剥皮拆骨,支撑我的信仰与概念一个接一个倒下————直到连「怀疑」本身,也成为我怀疑的对象。
我触碰到了所谓「虚无」的影子————所谓无形、无界,却无处不在的黑暗。
我曾以为,只要穿越它,就能找到新的真理。
但我错了。
那尽头,不是光明,而是一片彻底的、不可修复的空洞,连想象也触及不到的地方。
思想也有尽头。
思想需要依附于某种载体,正如黑字需托于白纸。而当语言试图描述某物时,它便已杀死了物本身,语言本身就是一种背叛。
于是我开始沉默。
我看着镜子,镜中之人陌生而空洞。我不再知道自己是谁,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实存在。我开始害怕镜子,也害怕人群,更害怕深夜中那个沉默不语的自己。
我把自己打碎,又把碎片捡回,手里的一切,分明再也拼不出一个完整的「我」。
我曾徒劳地试图用肉体痛苦唤醒自己。割腕、撞墙、自残……不是为了死亡,只是为了「感觉点什么」。
可连疼痛也麻木了。
我的神经没问题,是意识死了。
后来我不再挣扎,任由苦痛将我蚀空,走在人群中,穿着人的皮囊,内里却早已空无一物。
凭着惯性醒来,又因能量耗尽而入睡。
世界没有意义,语言无法抵达真实,思想最终背叛自身————三重枷锁同时套在我身上,我上不去,也下不来。
我曾以为自己走出了篱笆。
原来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走进了另一个更大的牢笼。
小时候,我的世界太小,于是我向往篱笆之外的风景。
如今,我终于看到了这世界的面貌,却发现它不过如此————大得空旷,空得沉重。
至少那时,有篱笆的地方,还能幻想「篱笆之外」。
而当界域无限扩张,连幻想的空间都只是沧海一粟,绝望淹死了这个孱弱的灵魂。
原谅我吧,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