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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苇荡

我是渔民家的孩子,从脐带被剪断的那一刻起,湿润的风便裹挟着江河的腥气钻进我的骨缝生了根。

家里没有电视,大人们也从不许我跟着出船。天还没亮,他们就着腌鱼下稀饭的吸溜声总把我吵醒。

竹筷敲碗的脆响散去后,码头只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儿,望着江面浮着一层隔夜的白雾,像锅里晾凉的鱼汤,又黏又腥。

晌午的太阳毒得能把人晒得脱层皮,我常把脚浸在浅滩里,看着波纹一圈圈散开。

等到暮色染红芦苇梢,满载的渔船才摇摇晃晃地归来。风吹过江中的芦苇荡,哗啦啦地响。

我眯着眼,赤着脚站在水里,想找一艘熟悉的船。

小石子刺得脚底生疼,远处的水面泛着金光,想看却总也看不清。

奶奶说,湖里有水鬼,专抓小孩的脚踝,我不信,却还是缩回了脚,脚底沾满了湿泥。

渔网

每到周五夜里,父亲总坐在堂屋的木凳上编渔网。昏黄的灯泡吊在房梁上滋滋响,光线晃晃悠悠,照得他满是老茧的手指像粗糙的树皮,梭子在他指缝间飞快穿梭,织出一片片细密的网眼。

“当年你爷爷就是被这种网缠死的。”

他冷不丁开口,声音低沉,手里的梭子却没停,“那天雾浓得伸手不见五指,船翻了,渔网裹着他直往湖底沉,连泡都没冒几个。”

我蹲在竹篓旁,低头补虾笼,假装没听见。

他顿了顿,又说:“渔网是个筛子,兜住的是债,漏下去的是命。”说完,他长叹一声,再也无言。

墙角的霉斑在潮气里爬得更欢,和父亲的话一起黏在汗涔涔的皮肤上,搓不掉,也甩不脱。

第二天晒网时我忘了翻面,下午的太阳把尼龙线烤成了风干的萝卜丝,手指一碰就落渣。

傍晚,父亲拎着那团废了的渔网站在院子里,盯着看了半天,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

他猛地抄起靠墙的竹竿劈头盖脸地抽下来,断裂的纤维在晚霞里纷飞,像春天湖里那群游得飞快的小银鱼。

奶奶拖着破布鞋跑过来,嘴里念叨着什么,沾满鱼鳞的手一把将我搂进她汗津津的怀里,腥味混着她的体温,热得让人发晕。

晚饭时,我低头扒饭,眼角瞥见窗台上那只曾经装满蝌蚪和小鱼的罐子已经碎成一堆玻璃渣。

半夜,雷声轰隆隆炸开,我猛地惊醒,看到堂屋里透出昏暗的灯光,我忍着背上的疼,悄悄下床,透过门缝看了一会儿,心里莫名地酸。

一个佝偻的身影坐在那儿,手里捏着湿漉漉的尼龙线,在灯光下泛着水光,像在织一张捞月亮的网。

「阿来」

我记不清他的名字了,或许他从没说过。他的脸也在时间里模糊,只剩一个轮廓——白皙匀称,像大城市里走出来的少年,和我这黑瘦的渔家崽子俨然是两个世界的人。

索性叫他「阿来」,随便起的名字,倒也喊得顺口。

他出现那天,湖面上漂着两个花花绿绿的塑料瓶。他抱着台黑乎乎的笔记本电脑坐在我家船头,那是我头一回在学校电视机之外见到这玩意儿。

我好奇又警惕地打量他,他朝我微微一笑。

我凑过去看,却正好撞上他的目光。他点开电脑,屏幕上是蓝天绿草,像画里蹦出来的颜色,艳得让我头晕。

他开了个游戏,扬声器里传出海浪声,我笨拙地在触控板上划来划去,那些像素小船总撞上暗礁,沉得又快又干脆————就像此刻我撞在他颈侧的目光。

汗珠顺着皮肤滚下来,像露水挂在芦苇叶上。

雷雨来得毫无征兆。我们躲进船舱时,他的白衬衫已被雨淋湿了半截,透出少年人单薄的肩胛骨。

电脑风扇在闷热里嗡嗡作响,他忽然压低声音:”给你看个东西。”

视频里的肉体纠缠让我血脉偾张,他冰凉的指尖慢慢探进我的裤腰,而当他的舌头熟练而直白地略过短裤开始舔舐我下半身的硬处时,整片洞庭湖的芦苇丛都在暴雨中炸开了。

水上书

十七岁那年的某天,我抱着书包蹲在码头。课本的油墨味混着鱼腥钻进鼻子里,刺得生疼。

我翻开语文书,扉页夹着一张水纹图,铅笔痕迹被岁月晕染成灰雾。我随手撕下一页扔进水里,纸张在水面打着转,让人想到翻白的鱼肚皮。

第二页顺着水流奔向湖心,第三页、第四页……撕到《赤壁赋》时,泛黄的纸页突然舒展开,被水唤醒了似的,掀起阵阵波澜。字迹在湖面上漂浮,有些被浪吞噬,有些沉入湖底,却又倔强地浮上来,像那些不愿散去的回忆。

晨光穿透雾气,纸页在水面上写下最后的告别。我闭上眼,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傍晚,鱼儿和蝌蚪在泥地上扑腾,越来越慢,最后一动不动。

我站起身跺掉鞋子上的露水,转身时听见遥远的船笛声。东方的天空裂开一道金边,漂流的碎纸与朝阳连缀成线,十七岁的某个夏天,也永远消失在这里。

再见,我的家乡,还有那些沉在湖底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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