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很多医生,也常常闻到消毒水(一般是酒精)的味道,闻到一般意味着我要被推进手术室,开膛破肚一番了。
医用酒精挥发,会有种清凉的味道,很好闻,对于我不亚于某种香水。但香水闻多了会令我作呕,酒精纯粹的味道我从没讨厌过。
很浓很浓的酒精,稍微吸一点就可能会出汗,再多点,也能让我在绝望之巅窃得些许入眠的权利。
消毒水好闻,面罩里喷出来的麻醉剂有股怪味,一点不好闻。
消毒水的味道出现了,我终于可以在这不属于我的生命中偷到一点睡眠了。
滋长的仇恨,未了的爱,不断追逐生命的刺痛,在消毒水的味道出现那一刻,都让路了,暂时关上了电源。
躯体的器官毫无防备地暴露了,脉搏开始在等电位线上跳舞了,生命在走钢丝了。
支撑“我”活着的一切生理基础轻灵地跃到一根头发丝上了,不知疲倦地跳,不论头上一片暖阳或是脚下万丈深渊。
意识暂时不再思虑尘世的种种细琐了,它回到了最原始的状态,如同身处母亲的子宫中,只留了基本的反射,它回忆起那个诞生之前的,温暖的地方了。
我见过许许多多的人,在死亡降临前一刻,还在忙碌着那些看起来永无止境的鸡毛小事,最后的时光也没给自己留下。
生命何其短暂何其脆弱啊,苇草一般,一滴水便足以致其消灭。它有多短暂,就曾多渴望永恒。白驹过隙,垂垂老矣,空余活人的几句哀悼,财富名声带不走,身上的寿衣也带不走。
众生纷扰,为一席安宁之地。
至少此时此刻,我窃得几分安宁了。
小时候,她和我说,人死后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永远保佑地上的人。那时她常在凌晨背我去集市,又送我去上学。在她背上的我,一边吹着清晨湿润的风,一边盯着天上的星星,从天蒙蒙亮看到太阳升起。
天越来越亮了,星星也逐渐暗淡,过一会彻底看不见了。小小的我背着天亮的方向奔跑,却再也追不上星星了。
她说过星星是离开的亲人,和她一样,天亮就离开了。
奋力追星星的人没能追到星星,摔在地上嚎啕大哭。
天总归是要亮的,星星也会离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最终还是醒了,在病房里。此时正是清晨,一缕令人厌恶的阳光穿过玻璃,倏地刺伤了我的双眼。
他们都在拜菩萨,谢菩萨把我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我听着他们或敷衍或虔诚的祷告,心中生出些惘然。
他们拜的那个对象,再一次把我的星星抢走了。
病床上的人又一次哭了起来,哭的像个孩子,这一瞬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快二十年前那个清晨,那天,他的星星落了。